太白咩星

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

十八拾捌·(二十六)

“舒南衿,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恨我”,鹿鸣走出来时周遭聚着阴沉,声音太过于穿透令舒南衿抬眸。


声音里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,她站在阳光能照到的亮处,每一个字都向外传递着闷实,像是沉闷的鼓声击打在心尖,坠得整颗心脏源几乎无法维系供血。


“鹿鸣?”

舒南衿站起来回看她,“什么事?”

鹿鸣没有闪避,冰冷对视,屋内温度适宜,隔绝了窗外还没有落山的太阳和逼人的暑气。很凉,和过去鹿鸣看她的眼神很像,可还夹着点儿什么,顷刻,舒南衿被这一眼带起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,像被利剑刺破心口的一瞬慌乱而又保持清明——她和女儿的相处,她费尽心思拉近的关系,又被打回原处,跌入谷底,不对劲,“鹿鸣?”


“我该叫你什么?”

鹿鸣曾无数次面对这张和她极具亲缘关系的脸庞,她无数次想站在她面前亲口质问她,为什么?凭什么?她也无数次的忍耐,逃避,甚至年少连名字也甚少提及。


“刷”,鹿鸣将一页纸抖落,是日历的一页,日期是鹿鸣出生的那一天。纸张很薄,整张纸都在泛黄,看起来年代久远,跨过鹿鸣整个生命的,仿佛轻轻一抖就会碎掉。它躺在书房一个抽屉里,最上层的抽屉里,是刻意的收藏,又像是,时常翻阅随手放在的地方。


“你在”,舒南衿顿住,“哪里找到的?”

“我该叫你什么!”,纸张随着鹿鸣不受控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声音。

鹿鸣一字一顿,“舒南衿还是,舒琦?”

声音不大,却犹如艳阳天打下的一道闷雷,沉闷而响亮。




在鹿鸣印象中,舒南衿是没有名字的,她离开得太早,鹿鸣没办法把她当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人,更像是一个符号,一种称呼,在别人嘴中,在别人的态度里。鹿湾其他人叫她,那个女人。奶奶没叫过她的名字,她偶而说伢儿她妈时,鹿鸣观察过很多次,小时候是嫌恶,满满变成畏惧,想避而远之却逃无可逃的畏惧,鹿鸣不懂。




八岁时,鹿鸣,我是妈妈,我叫舒南衿。


舒南衿就是舒琦。


六月十二日,还是初夏,日期被狠狠圈起来,油性笔的墨迹隔了十几年依旧清晰,力透纸背。

“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,没有胎死腹中算她命大,该掐死,烧死,闷死!活该厉鬼索命,该下地狱十八层!”


鹿鸣拿在手里,指尖也被灼热。恨意太强烈了,各种笔迹重合描摹着日期,一遍又一遍无休止的重复,像是十几年的堆砌。

字迹潦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,整张纸画的像鬼画符。

癫狂,稚嫩,完全不像是现在的她。

落笔,舒琦。


舒琦就是舒南衿。



鹿鸣不是没有感受过爱意滋养的滋味,奶奶的身影如高山,如巨人毫无保留地伫立在她身前。

小时候,她也不止一次看到前排邻居的芹花儿妹妹跌跌撞撞跑进她妈妈怀抱,可她还是羡慕,后来渐渐明白,那是奶奶的爱不能给予的东西,奶奶的爱和妈妈不一样。她们中间隔着一个鹿钧,鹿鸣的父亲。


即便如此,鹿鸣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直白的恨意,利剑冲破了暴雨直抵她胸前,那些懵懵懂懂的自卑,那些不知所以的胆怯,那些恶狠狠说出口的狠话,那些挂在嘴边的恨意,那些埋葬心底的期望,在这一刻全都成了形。恍惚中,鹿鸣看到了舒南衿与舒琦的身影重合,是那么的疯狂,混合着崖底的腐烂气息,让人绝望——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。

这感觉就仿佛所有窗户一下子被推开,秽浊的气体顿时涌动进来一样,让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,逃离。


喉头滚动,“舒琦”

鹿鸣将这两个字狠狠咬在唇齿间,“你到底是谁?你到底是谁!我的人生本来可以没有你,你为什么不能永远消失在我面前,为什么要一次次撕扯着我,拖拽着我,让我永远沉溺在过去里,为什么!”

反而是伤害了,又折回来,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她面前,一改儿时态度。


“这么恨我,恨到巴不得我立刻去死,恨到连名字也要换掉,恨到连与我有关的一丁点也要全部抹杀掉”,鹿鸣几乎要把那页日历推到舒南衿眼前,“保存起来,时时刻刻提醒自己,是吗?”


眸中水波像是冻住的坚冰,鹿鸣笑了,她不常笑,眉间阴翳,笑起来却格外的好看,“难怪,难怪”,鹿鸣站在亮处,日头照得她半边脸甚是苍白。


难怪那年相见,舒南衿对她反应那么大,仿佛她是沾上就擦不掉的垃圾。原来她不是包袱不是拖累,而是舒南衿从一开始就把她当作死人。

死人会说话,还会叫她妈妈。




“鹿鸣”,舒南衿缓缓握住鹿鸣手腕,说,“我没有办法改变过去”


“这就是过去!”,鹿鸣扬手,那页日历随她的动作发出脆响,她几乎是在嘶吼,她在咆哮,将几年所有的伪装外衣全部撕碎了,“你永远也跨不过的过去!”,这是遵循因果规律的简单逻辑。


鹿鸣从来不敢忘记过去,即使记忆模糊了细枝末节的琐事,如今真实的人在眼前,舒南衿还是变成了一个意像,一种感觉。尖钉穿过血肉,直抵心口,日日夜夜地搓磨着,痛苦撕扯着她,将她淹没。


什么是过去,什么是当下。

她从不信当下。

就像起于累土的九层之台,不是转瞬就能成就的伟大作品。就像偏见永远不会眨眼间就能消弭的无影无踪,就像舒南衿在鹿鸣人生中缺失的这么多年里,没有陪伴,没有理解,没有累积。就像没有根基的树木,再枝繁叶茂,也只是繁荣的假象。

没有根基,

枝繁叶茂,怎会存在呢?





她们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,一切相处的美好正在化为齑粉。


这也曾是她的过去,舒南衿只轻轻看了一眼,又回首正色,她翻过无数遍,再熟悉不过的东西,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的纸张里夹着泛黄的青春。


“鹿鸣”,舒南衿声音极轻,她朝鹿鸣伸出手,“到妈妈这里”,平静,坚定,从容,云淡风轻。

“你太可怕了,舒南衿”,鹿鸣摇头,她一步一步往后退,“你太可怕了,我请你,我请你,不要戴着面具和我讲话!”


“你把我当什么了?可以随意丢弃的抹布还是祭奠你良心的工具”

“鹿鸣,我从未那样想过”,舒南衿念得很有力。

那页日历再次被再次被抖得“哗啦”作响,“虚伪!”

“舒南衿”,鹿鸣脖颈的青筋异常凸显,怒吼响彻在客厅里,“你的爱与愧疚,随时随地!都可以收回!”


“你凭什么就可以忘掉过去,换了名字就可以重头来过?我不可以!这十几年里,我没有一天不记得!谁抛弃了我,谁又摇身一变成可亲的母亲!”,声音落地没再反弹起,时间仿佛一霎静止,这些深深地扎根在鹿鸣心里,构成了她千丝万缕的痛觉神经。


舒南衿下垂视线,几乎完全没有被鹿鸣的情绪影响到,她仍然站在那里,像一堵永不会弯曲的城墙,哪怕是面前女儿伸出的尖刀,也断然不会使她倒下。


光秃秃的岸边,一根岸边草也看不见,再次被推回水中的绝望,溺水之人的无力。她曾被戴上镣铐,被束缚,被困囿在黑暗里。是从腐堆里爬出来的苦命人。乖顺不等于逆来顺受,镣铐里也可以翩翩起舞,历经过的人总会冲向逆流,坚挺地像一堵城墙。


舒琦。

可是偏偏是她的女儿,因为她受尽苦难,人生坎坷,经过她留下的荆棘,满身疤痕,走她走过的路,湮灭纯真。

她的女儿本应该在平和的家庭里长大,本应该在爱的灌溉中成长。


好一个本应该,上天的一个小玩笑,时空错位,再回头结局已没有任何转圜可能。

这代价,太大了。

她又该恨谁,恨自己的无能为力,恨自己的回天乏术,恨自己曾经的软弱抵挡不住暴雨的侵袭,恨世间光明撒不到犄角处的黑暗。


“鹿鸣”,舒南衿叫她,声音冷静到令人觉得她不过是一切的旁观者。

她都认了,她做的怎会让女儿再承担,她屈服于时间,屈服于灰暗。

唯一不屈服的,是未来。


她曾经看不到光明,把握不了命运,但现在能看到的,是未来。暴雨中的星星火种,没有浇灭她的希望。

未来。

她相信爱,爱能改变一切,爱是人的生命。


“我确实改过名字,不是因为你,日历上的话也是出自我手,也不是因为你。迁怒,是最无能的表现。我想表达的,是对近况的不满,但是我却选择了最下等的方式,与你无关。鹿鸣,你是妈妈的女儿,也是被牵扯的最最无辜的人。那时我和你一样大,很多事情我做不到精准的判断,没有衡量的标尺,无能者总是充满怨怼,我不如你,我做错了”


“我根本不在乎!”

“鹿鸣,是我”

“我根本不在乎你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,你以为你自己,很重要吗!”

“是我,我在乎的是现在,过去总是我们之间永远绕不开的话题,我没有否认过去的种种。鹿鸣,你在这里,你站在这里,每一分秒都是当下,鹿鸣,向前看,向前走,要感受,我们都会成长都有改变”


舒琦。

她曾沉湎于过去,在黑夜里滋生着梦魇。她着了魔般搜寻过去的鹿鸣,过去只是一口干涸的水井。她看似拥有很多,只是外物的点缀,自己却好像一把干枯的树枝,滋养不出花苞。


鹿鸣头脑昏沉,“你在说什么?”,又好像听到舒南衿指着她让她滚,那是很久前的事了。她说站在这里,鹿鸣好像在鹿湾,耳边萦绕着谩骂和流言蜚语。鹿鸣睁了睁眼,觉得自己还在清潭,她刚刚费力的爬上围墙,躲过几个人的追堵,她不敢动,因为一动就会被发现。


“当下?如果不是你,我早就往前走了,没有你,我早不是现在这个样子!是,我小时候是羡慕别人,期望着你,但毁掉一切的也是你!是你,做完一切又轻飘飘的让我向前看,你说的好容易,是我不想吗?舒南衿!你怎么这么自私,是你扰乱我的生活,是你让我陷入痛苦,进退两难。你现在的爱,你以为我会感激吗,我只会更加憎恶你!”




所有的争吵最终都会化为悲戚,“鹿鸣”,舒南衿喃喃道,好痛,明明快被撕成碎片,她还是不知道哪里痛,她甚至没法为自己疗伤,

“我什么都没有”


“你什么都没有”,鹿鸣重复她的话,“你什么都没有,好啊,那就当我死了,你不是想要吗?”


鹿鸣看着她退回门边,“舒南衿,你知道什么叫可有可无”,她伸出那页日历,“我曾经觉得你可怜,可悲,可恨,我一步一步退让,但我现在不愿意了,我不恨你,我没有必要再多投入丁点儿感情”


没有情绪才是最可怕的,人一旦有感情,就会被牵绊,露出脆弱,巨人也可能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推倒。爱是情感,恨也是。


“祝你幸福”,鹿鸣轻飘飘的说,“我们今后,互不相干”

她打开门,硝烟过后,只剩那页日历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



“姐姐…”,初雪和初柏瑜回家,迎面碰见鹿鸣走过来,鹿鸣面色太过阴翳,让初雪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。



舒南衿捏着那页日历,她勾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,半响后,她松手,任由那一页垂直跌入垃圾桶里,利落地像是扔掉了过去。




二十六岁,她来S市赚的第一份还算可观的资金,收到短信时她正蹲在风口里吃泡面,不止是资金,还代表着希望,一点念想。舒南衿鼻尖一酸,险些端不动面,风吹鼓了她的衣衫,所有心酸委屈也都随着风去了。它走得好容易,有点对不起舒南衿这么多年。


路风倚着栏杆看着她,舒南衿摸了摸眼角,她对路风说,“看吧,我没哭,我以后再也不会流眼泪了”

路风看着她笑,“不一定”,他用手指了指北方,“你还有女儿呢,在群山那边”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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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好能催,咩本想再鸽几天的。

年后开工小忙一下,下章再推迟几天(提前说好了喔)不会推迟超过一周,之后更新会逐渐趋于稳定,这次咕咕绝不退让!(目视前方,眼神坚定)


元宵节快乐~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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