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拾捌·（三十三）-太白咩星

夜色渐晚渐浓，稀薄空气挡不住极细微的开门声，舒南衿站在门口，屋子里面净悄悄的没有动静。深夜了，初雪早已熟睡，舒南衿自始至终没来看过鹿鸣，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，冷静到维持一贯的波澜不惊。

她隔了一会儿才走近，鹿鸣睡着了，舒南衿想看看她的伤处，手ái上了裤腰，舒南衿垂下眼帘又抽回手，心疼和酸涩涌上心头，到底还是怕弄醒她。

慢慢走到窗边去将窗帘拉开，大片的月光铺洒下来，她回来时挨着床头坐在地上，背靠着墙，一只胳膊搭上了床沿，鹿鸣的呼吸平稳。

带着伤睡觉不好受，小孩可能是真的累坏了。

舒南衿的呼吸很浅，不仔细听的话，几乎快要察觉不到屋子里还有人，她坐了很久，床头处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呢喃，“鹿鸣”

她像是又搞砸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丧气，“妈妈很没用，是吗，这样dǎ你”

她将情绪摊开在月色里，“妈妈失控了，对不起”

或许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，只是她不知道，无知无畏。又因为后怕冲昏大脑，自己站在云端，无教无养，握着名为母亲的剑，施以严厉的苛责。这是另一种角度的转换，她站立在自己造成的废墟上，有意识的回溯更多，狠狠扯掉自己的遮羞布，又跌入自责的谷底里。

“如果有下辈子，鹿鸣，可以选择更好的母亲”，顿了一下，她笑了，还是好舍不得啊。这样敏感的话题衬得房间更加清冷，过了很久，她才说，“这辈子就别乱跑了”

鹿鸣动了动手指，她其实没睡着，舒南衿也没离开。她们在房间里一坐一躺，头快要挨在一块儿，舒南衿扭头就是鹿鸣喷洒的呼吸。离得这样近，却没有生出温馨感，愧意被月光照得透亮。

一个在深夜剖开心迹，一个装睡不敢回应。鹿鸣不适应在这种环境下睡着，可是她真的太累了，下水救人游到全身脱力，晚上又ái了顿狠dǎ，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，眼皮却越来越沉。

她曾经把舒南衿看作一堵墙，它作为庇佑高大坚硬，可是谁会对一堵墙产生什么感情呢，可是那堵墙偏偏要留下缝隙，让鹿鸣的一丝期待和心软化作液体一不留神渗透进去。多少年了，她尝到了甜，尝到了依赖，她其实深陷泥沼也不舍回头，那不是墙。鹿鸣有一瞬的惊醒，迷迷糊糊中，她听见自己呢喃，“鹿鸣，向前走，向前走吧”

鹿鸣早晨睁眼先看了眼床头旁，舒南衿已经不在那了，她挣扎着爬起来，不知道是不是破了皮，竟比昨晚还要疼些。

初雪听到了屋内动静，敲了敲门进来，“姐姐”，鹿鸣看着她手中的药膏，尴尬的想立马找个洞钻进去，还没等初雪说话就一把夺了过来，“谢谢”

总归不能一个人尴尬，鹿鸣把初雪转过来看，“你没事吧”

两个人都不太好，是尴尬的，初雪摆手，说话都飘了，“我没事，我没事”

初雪听鹿鸣说话声音没什么精神，有些担忧，“姐姐你上点药吧”

又来，鹿鸣心中愤愤，想把初雪嘴堵上，面上故作严肃，“以后不许了，听见没有”，她是指初雪为她挡那一下的事。

“喔”

说完，空气中又飘着丝缕的窘迫，谁也没有再提昨天发生的事，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。初雪还好，她颇有种同病相怜，患难相恤的感觉，也有种撞破后和鹿鸣的距离都拉进了的惊喜感，甚至连共同话题都多了起来，早就把昨天的哭哭啼啼和对鹿鸣的心疼抛在脑后，原来姐姐也会挨揍啊。

鹿鸣轻咳一声，转移话题，“那天你说爸爸妈妈去见朋友，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？”

“噢，我知道”，初雪正要说，感觉背后凉飕飕的，她回头一看，是妈妈。

舒南衿穿着家居服站在门口，没有昨天的凌厉，像变了一个人一样，长发披散气质温婉，周围像开了柔光特效，“鹿鸣”

刚ái完dǎ，再看见这人，心里下意识还是有点儿发杵，但鹿鸣面上不愿意承认，嘴巴一张说了声

“哦”

舒南衿笑，鹿鸣想起昨晚她坐在自己旁边自言自语，想从她的笑中寻找点如释重负，可是没有，目光错开时，舒南衿问她，

“饿不饿？”

鹿鸣被喂饱后去洗了澡，也换了一身家居服，还是她第一次来这里的那身，维尼熊样式的。

舒南衿带她去卧室上药，XX剥下，XX高z，可能是洗澡过了一遍热水的缘故，更加触目惊心，舒南衿将药膏涂在手心里，缓缓给她揉伤。

自从来到这里，上药快成了家常便饭，鹿鸣忍着不让自己疼得叫出来，她问，“能用一下你手机吗？”

舒南衿把手机拿给她，鹿鸣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打什么字，舒南衿没去看。过了一会儿手机被递了回来，鹿鸣趴着只把胳膊往后伸，舒南衿手上沾满了药，就着她的手看，搜索引擎里面是，万怀民的全部介绍。

国庆第一天街上人很多很热闹，舒南衿带两只女儿出去玩，伤患鹿鸣觉得趴在后座上有失文雅，还是找了垫子坐上。

“等我一下”，舒南衿把两只放在商场前的广场上，不一会儿，她牵来了两只气球，一人一只，鹿鸣是小鹿形状的，初雪是只酣睡的小猫咪，鹿鸣接过来时抽了抽嘴角，反倒初雪开心得不行。

舒南衿带她们去手机店，鹿鸣以前的手机用了好多年，宝贝的跟什么似的，舒南衿终于能给它换了。小鹿气球被鹿鸣系在胳膊上，人走到哪，气球就悠悠飘到哪。

手机很好买，手机卡也好办，两人两气球跟在舒南衿身后，几乎插不上话。鹿鸣有些不自在，她拉着初雪出去买冰激凌，冰激凌店人很多，初雪在外边等。鹿鸣拿两只甜筒出来时看见有男孩在拉初雪的气球玩儿，其实是初雪刚刚认识的小朋友。鹿鸣脸却瞬间冷了，“我妹妹还小”，她拿着甜筒，小鹿气球跟着她飘到初雪和男孩中间把他们隔开，还蛮可爱的，“别吓唬她”

鹿鸣自作主张赶跑了人，初雪也不好意思说什么，她俩就在外边儿慢吞吞的吃冰激凌，舒南衿从那边叫鹿鸣过去戴手表，和初雪一模一样的，“先带着用，过两天会寄来定制版的”

舒南衿拉着她的手腕，小鹿气球也跟着一动一动的，鹿鸣不太有底气的说，“钱我会还你的”,舒南衿没看她，扣上表带，“你最好是在和我开玩笑”

由于鹿鸣伤患体力不支，她们在外边转了一小会儿就回去了，鹿鸣要回去学校，舒南衿很不愿意，她做什么买什么，鹿鸣都说会还给她的，于是拉拉扯扯不想和鹿鸣绕圈子，

“我带你去小房子里”

鹿鸣皱眉，“我已经退租了”

“我知道，你知道房东是谁吗”

“我知道啊”，鹿鸣以为舒南衿想打小房子的主意，“听说是陈有余他…”

“是你妈妈我”

鹿鸣晚上趴床上翻看聊天记录，她和舒南衿很多年的聊天记录，包括不久前她每天发的早餐图片，都因为换了手机全没了。

小鹿气球被她绑在了床头，初雪的气球在客厅，添了很多很多的活力。今晚她们三个都在小房子里，主要是安慰鹿鸣被欺瞒这么久的愤懑，留初柏瑜独守空房。

鹿鸣没来得及想小房子的事。

上午鹿鸣给舒南衿看万怀民的介绍页面，鹿鸣说，“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”

“不会影响什么的”

手机从鹿鸣手中滑落，“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”

她想知道她有什么病，持续多长时间了，痊愈了吗，会很疼吗，为什么她从不知道啊。

“你在做什么工作，你有什么生病的困扰，这么多年你不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吗，舒南衿。你把我撇在圆圈之外，却又想着彼此靠近，这公平吗？”

她总是置身事外，看待过去像是看别人的故事，那堵墙太高了，它总是庇佑，高到鹿鸣看不到全貌。也像云，飘无影，去无踪，鹿鸣从未踏在实处。

“女儿想了解我，我怎么会不高兴呢”，舒南衿覆上鹿鸣的伤，那青紫色的伤下有一处疤痕，她把目光定在疤痕处，伤疤总是丑陋，“以后慢慢讲给你听”

“能找回来吗，聊天记录”，鹿鸣跟舒南衿说要出去一趟，大晚上跑出去拿着手机到维修店里。

因为没有备份，以前的手机不知道被水冲到了哪里，维修店也无能为力。聊天记录可能真的找不回来了，鹿鸣没再说什么，出来时看到对面是一家理发店。

理发店快要打烊，鹿鸣是最后一个客人。

剪完头发，隔离布被揭开，鹿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头发长很长了，后边能扎出一个小辫，她没有剪短，又染回了黑色。她的肩上压了太多胆怯，鹿鸣伸手将看不见的东西一一抚掉。镜子里的自己少了几分桀骜，多了几分乖顺，夹杂着零星故事感。鹿鸣看着自己像看着那过往云烟，她早就不是随风飘扬的无根草，她在与自己的较量里脱下凶狠的外衣，已不是依靠。

上学的日子不疾不徐，鹿鸣闲暇的时间去工作去做志愿者，在教学楼，图书馆，宿舍还有校外来回奔波。

她去舒南衿公司盖了章，没有像上次那样想落荒而逃，小屁孩很郑重，像签了什么收购合同一样将文件收好，她站在舒南衿面前不卑不亢，“我知道我不够好，以前打过很多架，闯过很多祸，让很多人讨厌过，我性格也很不讨喜，看得出来你很优秀，舒南衿，我在努力慢慢变好，给我一点时间”

舒南衿刚开始失笑，最后那笑容僵在脸上，办公室里很通透，舒南衿能从鹿鸣脸上看到太阳投来的光影，“不是一定要有令人骄傲的成绩才能做女儿”，她捧起鹿鸣的脸颊让她直视自己，“鹿鸣，你看着我”

“孩子不是按着某一标准来分配给他们的妈妈的。你希望变好变优秀，不是为我，是为自己。无论你是什么样子，妈妈都会爱你包容你，你想向外奔跑，妈妈会给予支持，你想生活安稳，妈妈也想给你一个家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，你能健康，平安，快乐，才是我唯一期望”

经历过才知道平凡的可贵，舒南衿没有什么成龙成凤的愿望，无论是对鹿鸣，还是对初雪。

“何况，我的女儿她会维护着自己的个性和尊严，她有健康健全的人格，她不会蝇营狗苟察言观色，也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，她可能不太圆滑，但她保持赤诚和善良”，舒南衿看阿拉斯加呆呆的，自己笑起来，过了一会儿才说，“这些，才是最最令人骄傲的”

天气到过了十二月才转了凉，鹿鸣起床时披上外套，她昨天去了研究所，晚上回来时已经很晚了，小房子比学校离得近，鹿鸣直接坐地铁到小房子里睡觉。

况且，周日舒南衿雷打不动要来烦她，她现在已经是无所谓了，摆出个收拾好自己等人来烦的态度。

鹿鸣想着自己很久没有动手做饭了，她一大早去了早市，逛来逛去最后只买了点儿牛肉。

“我带了午饭来”

舒南衿拎着交代餐厅做的饭菜和初雪来这里吃午饭，刚进门还没打开饭盒，就闻见了咖喱香。

她去了厨房看，鹿鸣掀开锅盖，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泡，咖喱牛腩。